孔子如明月

发布时间:2016-10-26

丙申中秋,大雨滂沱,未能见晴空朗月,今补一文《孔子如明月》,以偿此时心中对“明月”之渴求,顺引阳明诗句:

吾心自有光明月,千古团圆永无缺,

山河大地拥清辉,赏心何必中秋节。

以此为开篇寄语。

孔子讲学

圣人之境,就是圆满人格的典型。它的境地、它的内涵、它的氛围、它的格范,都不是我们一般人所可企及的,所以这个主题不好讲。但是我们或许也可以尝试地讲一讲,不是我来讲给各位听,或许也是我自己对我自己内心的一种自我省察,最主要的是——我们怎么去接近圣人之道,怎么去读圣贤之书,就是要有一个恭敬的态度。

所以我们如果来尝试地思考,去探索圣人的境界,其实是让我们心中起一种崇敬、一种向往,这样对我们的生命或许有一种振拔的作用,所以以下所讲只是我们对于圣人的一种猜测、测度,不敢说这就是圣人的真正的意境。

观圣贤气象

从古以来,也有不少对于圣人境界的一些描述,但是这些描述,他们几乎有一个共同的模式,就是赞叹——你只能赞叹。从孔子弟子就有这样的风气,谈到他们老师,就是一再地赞叹。到宋明理学,宋明理学家最能够赞叹圣人的要属程子,尤其是程明道,这个叫“观圣人气象”。

在现代,有一位唐君毅先生,他写过一篇文章,大家可以作参考,这篇文章叫《孔子与人格世界》。他一开头也就表示这个意思,说我们只能够以一种恭敬之心来赞叹,可能这样我们才比较能够接近孔子的心灵。

唐君毅先生

他这篇文章是用什么方式来接近呢?用人格的世界中各种的形态,一一地排列出来,一层一层地上升,最高一层就是圣贤型人物。朱熹曾经说:

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,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。

做一个豪杰,依照理想而奋斗,像墨子这是豪杰之士,他终生以一种理想,坚持一种理想颠沛流离,从不放弃,这种豪杰真了不起,但是豪杰并不一定成为圣贤,所以“豪杰而不圣贤者有之”。但是圣贤也是豪杰做的,所以“未有圣贤而不豪杰者也”,就是圣贤一定是豪杰,可见圣贤是更高一格,所以人格的世界如果可以分成这五个层次,所谓学者事业家、天才、英雄、豪杰、圣贤,分成这个五个层次。圣贤是最高层次,大家可以找这篇文章来看,其实这篇文章是为了去接近孔子的境界,把孔子的境界用这种方式烘托出来,我觉得这是讲孔子的人格相当好的方式。

那么我们再回想,从古以来确实也都是用这种方式,在《孟子》里面就记载孔子的弟子,他们怎么来赞叹孔子呢?孟子说:

宰我、子贡、有若,智足以知圣人;污,不至阿其所好。

首先孟子真的是有辩才,他的辩,是面对别人的所有言论,他能够知言,然后指出对方言论的盲点所在,一语道破,千载之下你不能够辩。孟子首先说:宰我、子贡、有若这三个人都赞叹他们的老师,赞叹孔子。他首先说“智足以知圣人”,这三个人的智慧应该可以了解圣人,纵使他们不是圣人,他们可以了解圣人。“污,不至阿其所好。”污就是低贱的地方,纵使再鄙陋,他们的人格也不会鄙陋到“阿其所好”,不至于那么无聊专门地推崇自己的老师,接着讲下去,你就要相信了对不对?程子说:

季谦先生

读《孟子》句句是真实,读《论语》句句是自然。

圣人讲话从肺腑中流出,毫不造作,当下即是。而孟子讲话,句句是真实。首先要去除你所有的疑惑,要不然他再引这三个人赞叹孔子,你会想这三个人难道真的能够知道孔子吗?他就说,知道,“智足以知圣人”。这三个人会不会太过无聊了?他说:“污,不至阿其所好。”

接下去,孟子就引宰我曰:

以予观于夫子,贤于尧舜远矣。

这句话是很难说出来的,孔子是“祖述尧舜”,孟子是“言必称尧舜”,而宰我说以我来看我们夫子比尧舜还要贤能,贤于尧舜,而且超出很远,你说这不是赞叹吗?这种赞叹是惊心动魄的啊,尧舜是孔子心目中的典型,而宰我说孔子比尧舜还贤能,而且高出很远,你会问为什么这样说?哎,不错!朱熹集注里面就引到程子的一段话,他说:

语圣则不异,事功则有异。

说讲到圣人的境界,都是圣人的境界,言圣则同,但是讲到事功则不一样。好的,圣人的境界都达到最高点了,他们所开出的事业大小不同,你想:是尧舜事业大,还是孔子事业大?接下去说:

尧舜之志,若无孔子,则不得教化流传后世。

孔子

后世的人就不能够再知道尧舜的德行与功业,所以有孔子,才让后世永远有尧舜,请问谁的事业大?所以“以予观于夫子,贤于尧舜远矣。”一般人是不能够了解这种话的,要了解智慧之言,你要先自己有一点智慧,在一个没有智慧的时代,大家是不会去看这种书,不去听这种话,纵使看了听了也当作耳边风,纵使不当作耳边风你也想不通。所以这样一句话你懂了,你的心灵马上就被提升,你就不会昏昏沉沉埋在庸俗之间枉度一生!

韩愈也说:“孟子之功不在禹下。”就是孟子对于人类的功劳,不在大禹之下。大禹治水救万民,孟子呢,跟孔子也差不多,虽然没有周游列国,但是也跑来跑去,也是不得其位,不能行其道啊,作了一本书,到处跟人家辩。但是你说是大禹的功劳大呢,还是孟子的功劳大?只有像(韩愈)这种人,这种有智慧的,这种通于整个历史通于整个人性的人,他才能够讲出这一句话:“孟子之功不在禹下。”当然这并不表示从此我们看轻尧舜的德业,也不是表示大禹没有功劳......不是这个意思,这其实是一种烘托。这个以云彩来把月亮烘托出来,你除了这个办法之外,很难有办法来讲这些事,这叫作“观圣贤气象”。

孟子接着又引子贡的话,子贡曰:

见其礼而知其政,闻其乐而知其德,由百世之后,等百世之王,莫之能违也。自生民以来,未有夫子也!

孔子

子贡就这样赞叹,说孔子“见其礼而知其政”,他到一个地方看到这一个地方的日常生活,就是看到他们的礼仪,就知道他们整个国家的政治是清明呢,还是污浊?“闻其乐而知其德”,我们不是讲礼乐礼乐吗,听到音乐就知道这个作乐者的德,乃至于听到音乐就知道这个国家百姓的道德水准,“闻其乐而知其德”,这代表什么呢?孔子说“六十而耳顺”,耳顺不是“闻其乐”就可以“知其德”吗?代表心灵的通达。“由百世之后,等百世之王”“等”就是去分等级,在百世之后,把百世之王来分分等级。“莫之能违也”真正的王者不能够违背我们夫子之道,假如违背夫子之道就不是王者,所以我们是用夫子之道来衡量、来称一称你足不足以当王,也就是说他是百王的标准呐——万王之王——所以“由百世之后,等百世之王,莫之能违也。”你逃不了,你不能够违背的。“自生民以来,未有夫子也!”就是自从人类以来,没有像我们夫子这么样的伟大,或说这么样的值得我们赞叹的!

有若曰:

岂惟民哉?麒麟之于走兽,凤凰之于飞鸟,泰山之于丘垤,河海之于行潦,类也。圣人之于民,亦类也;出于其类,拔乎其萃,自生民以来,未有盛于孔子也!

了不起啊!他说:“岂惟民哉?”难道只有人有这种状况吗?什么状况?就像麒麟比对一般的走兽,凤凰比对所以的飞鸟,泰山跟所有的山坡丘陵比较,大河大海跟路边的小积水作比较......格调当然不一样。“圣人之于民”,人类也可以这样比较。圣人比照一般人,“亦类也”,都是同类啊,都是人呐。“出于其类,拔乎其萃”,但是能够从同类当中显出来,能够从一个聚合当中——拔乎其萃的“萃”,就是“方以类聚,物以群分”的那个“聚”——从一个群体当中能够挺拔出来,像鹤立鸡群,像千年老松在一片树林当中,远远望去就有一棵松耸立在那里,叫“出于其类,拔乎其萃”。所以孔子就出于人类,拔乎人群。

自生民以来,未有盛于孔子也!

没有人能够超过孔子的。这三个人这样赞叹。

孔门弟子对孔子的赞叹

孔子

其实在《论语》里面也有这样的描写,比如《子张第十九》中叔孙武叔毁仲尼、叔孙武叔告大夫于朝,这两章都跟子贡有关。因为子贡聪明,子贡也有相当的成就;孔子去世了以后,这些弟子商量礼仪,在《礼记》里面,孔子曾讨论过夏商周以来的亲丧之礼(亲人之间的丧礼),现在孔子去世了,弟子讨论我们怎么来尽这个丧礼,用什么礼来尽我们的哀思之情。我们不是说过吗,礼非由天降,非由地出,皆本于人情。你有没有情?你有了情以后怎么恰当地表达?而弟子对孔子呢,是心悦诚服,孔子看弟子就像子弟一样,弟子当然看孔子像父亲一样。而孔子去世了,弟子这些哀思之情如何以恰当的方式表达,这在古来的经典中是没有的,周公制礼没有制到这个礼,只有亲丧之礼,没有师丧之礼,所以弟子们就讨论出一个方法。这种礼特别叫作“心丧”,从心里面表达我们的哀思,叫作“心丧”。

那亲人之丧,就是父母之丧三年,他们弟子也决定要守丧三年,所以群弟子就守丧三年,在孔子的坟墓旁边大家住在那里三年,三年既毕啊,“治任将归”,大家在整理行装,要回去了,“相向而哭”啊,抱头痛哭啊!(先生顿时失声悲泣)只有子贡没有整理,大家去跟子贡辞行,子贡说:“你们走吧,我还要留在这里,我再继续三年!”所以子贡庐墓六年。

当年孔子跟子贡说:“赐也,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?”子贡曰:“然,非与?”子曰:“非也,予一以贯之。”居然子贡没有再答话,可见子贡当时还不能够领受孔子一以贯之的高度。大家想这六年里面,子贡应该大有长进,不止是他的聪明、他的学问、他的领悟、他的德行也应该都有很大的成就,所以子贡在当时确实是名声响遍天下,于是就有一些人认为子贡了不起。

有一个人叫叔孙武叔,他就“语大夫于朝”,跟他的同事在朝廷里面说:“子贡贤于仲尼。”说子贡比仲尼还要贤能。那“子服景伯以告子贡”,有一个人叫子服景伯的就来告诉子贡,说叔孙武叔这样讲,你应该很高兴吧。子贡曰:

譬之宫墙,赐之墙也及肩,窥见室家之好。

我就讲一个譬喻给你听,房子外面的围墙,我端木赐的墙啊跟肩膀一样高,你从墙边走过,你眼睛一望就可以看到里面的“室家之好”,噢,这个房间、庭院都那么样的漂亮,你可以赞叹。但是呢,孔子的房子呢?他外面的围墙呢?

夫子之墙数仞,不得其门而入。不见宗庙之美,百官之富。夫子之云,不亦宜乎?

一仞是八尺,那么“数仞”呢?就是几丈高,“夫子之墙数仞,不得其门而入。”你如果找不到门路进到墙里面去,“不见宗庙之美,百官之富。”它里面何止是几栋楼房啊,他里面有宗庙啊、有百官啊,又富又美啊,你不得其门而入就不见呐。接下去“得其门者或寡矣!”我告诉你啊,真的能够找到夫子门径的人啊是很少的,大家都在围墙外啊,所以“夫子之云,不亦宜乎?”那个叔孙武叔这样讲啊,也很对的啦,他反正就是这种境界,所以,谁批评孔子,就被骂一顿:“夫子之云,不亦宜乎?”。

孔子

再接下来就是叔孙武叔还不收敛,“叔孙武叔毁仲尼”,他居然不是说子贡比孔子贤能而已,他来诋毁仲尼,他不知道有没有发扬秦始皇啊,但是他批孔啊,“叔孙武叔毁仲尼”。子贡曰:“无以为也!”子贡就说:“你不要干这种事!”

他人之贤者,丘陵也,犹可踰也。仲尼,日月也,无得而逾焉。

别人的贤能就像一座小山,一般人是可以爬过去的;但仲尼,“日月也”,仲尼就像太阳月亮“无得而踰焉”,你根本没有路可以走,没有梯子可以爬上去。“人虽欲自绝,其何伤于日月乎?”假如你爬不到日月那边去,你来骂那个日月,你不是自绝于日月吗?自己跟日月过不去吗?那这样子何伤乎日月乎?你这样子日月是无所伤害的啊,所以又是被批了一顿。这都是没有实际地说我们夫子如何如何,这叫高来高去,在那里较劲。这了不起啊!

不仅是叔孙武叔这样说,子贡的弟子陈子禽也说,老师啊,你是谦虚了,“子为恭也,仲尼岂贤于子乎?”你太恭敬了吧,你不敢承认你比孔子还贤能。子贡就教训他:

君子一言以为知,一言以为不知。

你知道吗?一个君子,讲一句话人家就知道他是聪明的,有的人讲一句话,人家就知道他笨的;你不要那么笨。

夫子之得邦家者,所谓‘立之斯立,道之斯行,绥之斯来,动之斯和,其生也荣,其死也哀。’如之何其可及也?

谁能够及得我们夫子呢?像这样子的赞叹。

孔子

我们从这些赞叹当中,约略地我们去把握那个氛围,智慧越高,你就看得越清楚,智慧越低你也有一个仰望的机会。就好像颜渊,颜渊也很会形容,刚才说的都是孔子去世后说的,颜渊是在孔子还在的时候说的话,那是更了不起啊。为什么?人已经不在了,你怀念之情增加,你或许比较能够了解原来这个人的伟大、可敬重。现在夫子就在面前,颜渊就这样赞叹,所谓颜渊喟然叹曰——《论语》有两个喟然叹曰:一个是“颜渊喟然叹曰”,一个是孔子喟然叹曰:“吾与点也!”——清朝有一个人名叫金圣叹,人家问他说:“你为什么名叫圣叹?”他说:“夫子喟然叹曰。”

颜渊喟然叹曰:

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!夫子循循然善诱人: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。欲罢不能,既竭吾才,如有所立卓尔,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!

颜渊(左)与孔子

大家好好地了解这一段,尤其前面四句话。“仰之弥高”这句话是不好了解的,因为一般人没有实实在在地把这句话从头到尾地了解完,从头到尾怎么了解?这个“仰之”比“弥高”还要重要啊!“弥高”是因为“仰之”才来的啊,你“弥坚”是因为“钻之”才来的,所以“仰之弥高”,你抬头看“弥高”就越高,你就是越抬头他越高,你不抬头你怎么知道他高呢?所以一般人说,古人把孔子高看了,我们现在要平看孔子,你平看孔子叫作什么,你知道吗?——狗眼看人低!平看嘛,狗的眼睛如果平看你,你不是低了吗?

所以要“仰之”你才知道“弥高”,你要“钻之”你才能知道“弥坚”。然后,“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,孔子变魔术,你看着他在前面,忽然跑到后面去了,为什么?无所不在。他不是死了无所不在,这当然是一种形容,形容夫子之道不可猜测、不可测,所以“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。

《庄子》中有一段大概是从这一段演化出来的,颜渊也是感叹,说:

夫子步亦步,夫子趋亦趋,夫子驰一驰。夫子奔逸绝尘,而回瞠若乎后矣!

我就是要跟着夫子,“子在,回何敢死”,夫子还活着我就不可以死,我活着的意义,就是要跟着夫子。所以“夫子步亦步”,夫子一步一步地走,那我就跟在后面一步一步地走。“夫子趋亦趋”,夫子开始小跑步,我还是跟着小跑步,跟得紧啊。“夫子驰一驰”,夫子像马一样跑起来了,我奔驰嘛。

但是“夫子奔逸绝尘”夫子不是像马这样跑而已,他是快马,忽然一下子“奔逸”,快跑起来,“绝尘”,我就是只看到灰尘,人看不到了,“则回嗔目乎其后矣”,我只有站着瞪大眼睛,到底跑到哪里去了。这就是“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,跟不上。

说跟不上是一种赞叹,近代有一个人,也很可爱,叫王凤仪。王凤仪没有读什么书,但是民间都还是流传圣人之教,他也会听到别人说孔子说什么,他听了有道理,立志要做圣人。人家说你连大字一个都不认识,你还做什么圣人啊,他说:“纵使我跟不上,我也要跟他一步,你怎么样?”

孔子

这两种赞叹都是好的赞叹,所以“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!”但是,是不是就真的跟不上呢?“夫子循循然善诱人”,偱循,循就是顺的意思,一步一步来,来引导人,所以“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”。第一步就“博我以文”,广博地学习,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,《诗》《书》《易》《礼》《春秋》,就是“博我以文”;然后,再“约我以礼”,这个了不起,这个一个学生受教,他能够反过头来反省老师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教我的,这了不起。之前我们讲学思并进,你只有学没有思,你就一直学、一直学,你不知道反省,你就把握不到要点,你也不能够学习。

吾道一以贯之

孔子这一套到现在都它还是很新鲜的,全世界的教育都还要遵从这个步骤,第一步“博我以文”,再来“约我以礼”。你可以想一想我们现在的教育有没有“博我以文”,似乎有,开出那么多的功课嘛。有没有“约我以礼”,这就值得我们深思了。

假如“博我以文”用现在的话来讲多元地学习、广泛地学习,博览群书。那“约我以礼”要怎么解释呢?刚好走相反的路,所以面对多元“约我以礼”就是回归一元,现在你敢跟人家说一元吗?你讲一元立刻被笑话,现在几乎只有我们读经界,只有我敢讲——我就是一元,你怎么样?!一元不见得就定于一尊啊,不见得就是迂腐啊,执著啊,而且话说过来,该定于一尊的时候就要定于一尊,该迂腐的时候就要迂腐,该执著的时候你就要执著,《中庸》不是说颜渊“择善而固执之者也”吗?执著有什么不对?定于一尊有什么不对?真正的可定于的那一尊,真正的可执著的那一个元,那一元就涵盖多元,一尊就是尊重所有的尊。我们这几天来所讲的这些的话,其实你也可以“约之以礼”,用这一套系统把它整理出来,有一元的地方,有多元的地方,多元不妨碍一元,一元反过来成就多元!所以“博我以文”之后要“约我以礼”,这一约约到什么地方为止?约到“吾道一以贯之”啊。

那“吾道一以贯之”这个“道”在哪里呢?以何为标准呢?我们说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体会,但是它毕竟有个最后的标准,我们讲过了,是什么?是人性,天地之性。张横渠所谓“为天地立心”这个天地之心就是你所约而到的最后的一个本源。由这个本源流出去,由体而开用,由一而摄多,像这样子约礼,你才能够为生民立命。你如果没有约到天地之心,你没有以天地之心来亲亲仁民爱物,你没有以天地之心来行你的政治,是造福人呢,还是祸害人?都还不知道,所以先要“为天地立心”,你才能够“为生民立命”,这才是往圣绝学的关键处。

往圣之绝学,这个“绝”有两个意思,一个是“绝然”无对,最高,往圣的学问最高,而且只有这一路,没有别的摇动,就是归此一路,别无其它往圣的绝学。你说这不是很孤寒吗?很寂寞吗?哎,也可以这样看,因为能够了解的人太少了,中道而立,只有能者从之啊,壁立千仞,一般人只是望之兴叹啊,所以他很容易“断绝”,因此每一个时代都要有人来为往圣继这个绝学,所继的绝学就是为了立天地之心,为了立生民之命,就是为了开万世的太平,所以这四句话本来就是一句话,这叫作张横渠的“约我以礼”,这也是夫子之教啊,所以“夫子循循然善诱人: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。”

颜渊是用功的人啊,孔子说:

惜乎!吾见其进也,未见其止也!

孔子

他只有前进没有后退。“语之而不惰者,其回也与!”告诉他一个道理他永远不怠惰,所以颜回“既竭吾才”,把他所有的才华都用在跟着夫子学习,这样子总会有一些成就,到了有成就,“如有所立卓尔”,刚才不是说“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”吗?现在“博我以文,约我以礼”“既竭吾才”之后“如有所立卓尔”,就好像有一个形象我把握到了,他站在那里,于是我就跟上去。“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!”跟上去,他又跑掉了。这是生命的真实的写照,生命没有经过这样奋斗的人,是讲不出这个话的。

所以你读《论语》随时要赞叹啊,为什么?你跟不上嘛,就好像颜渊跟不上夫子,你连颜渊都跟不上嘛,不要说颜渊了,你连子路都跟不上。子路是闻一善言,“未之能行,唯恐有闻。”子路是“无宿诺”,“衣敝缊袍,与衣狐貉者立,而不耻者,其由也与!”“愿车马、衣裘,与朋友共。”你行吗?所以要知道自己不行,你才知道这些人的可敬重,而且可爱,纯真无瑕,一片理想,了不起啊,不容易啊!你这样子一步一步地你才知道夫子的境界啦,而且你说不出来啊,说出来反而是错误的啦,要像我这样子说啦,不说啦!只借用他们来说啊。

所以不要说中华民族子孙,你就是全世界哪一个人敢不遵从孔子?哪一个民族毁孔子,这个民族就要受灾殃,信不信由你,我们眼前不是现世报了吗?!是你自拒于日月,日月我不要了,你怎么办?只好昏天黑地,走向哪里都不知道,可怜啊,你还平看孔子呢?还要打倒孔家店呢?真的是愚不可及!

以上是说孔门弟子,我们再说经过几百年之后,有一个人叫司马迁,写了《史记》,他忍受屈辱,本来要自杀的,为了写《史记》不死,就把《史记》用一辈子的心血完成,完成之后写一篇序言放在《史记》的最后面。古人写书都是写完了,再写序的,其实现在人也是,但是现在都把序放在前面,古人把序放在最后面。古人把序放在最后面是有道理的,因为这是最后写的嘛,所以放在最后面。

太史公司马迁

《史记》的最后一篇是《太史公自序》,他一开口就讲他为什么作《史记》,他说:“太史公曰。”就是我这样说,“先人有言”,“先人”就是我的父亲,他的父亲也做太史令,司马谈,学问也很大,在汉朝首先论六家要旨,论六家学问,儒、道、墨、名、法、阴阳。自从他定六家之后,所谓的先秦诸子百家就这六家被认为是代表。从古以来学问在官府,而学问最大最丰富的是太史令,他们是世袭的,所以司马迁的学问是从家族而来,不容易啊!但是不止是学问不容易。太史公曰:

先人有言: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。

自从周公死后经过五百年而出现一个孔子,遥遥继承周公,久矣,吾不复梦见周公!“如有用我者,吾其为东周乎!”“郁郁乎文哉!吾从周。”不是遥遥地继承吗?所以“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。”

孔子卒后,有能绍明世,正《易传》,继《春秋》,本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之际?

孔子死后到今天又五百年,有没有人再来“绍明世”,再来引进圣人之学,引进圣人之学来使这个世界重见光明。“绍明世”,有没有人能够这样子呢?而“正《易传》”,再重新把《易传》,就是《易经·易传》的道理再把它发扬出来。“继《春秋》”,接续了孔子作《春秋》的精神再来写历史,而这些要“本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之际?”要依照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的传统,那刚才说《诗》《书》《礼》《乐》《易》《春秋》就是六经。

孔子

其实这几句话合起来,就是,有没有人再来继承六经、发扬六经的意思!父亲跟儿子这样讲,司马迁心里面有所感动:

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

我父亲跟我讲这话是什么意思啊?周公以后五百年有孔子,孔子以后五百年你要负这个责任啊!各位,你这样教你的孩子吗?还是教你孩子说,赶快给我用功,将来高考考上一个重点学校。人家教他孩子是周公卒后五百年后有孔子,孔子卒后到现在五百年,是讲这种话啊,所以“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”,他想我父亲为什么跟我讲这种话呢?司马迁写文章很含蓄的,他就不再写下去了,他就这样点到为止,“意在斯乎!意在斯乎!”,是不是这个意思呢?是不是这个意思呢?让读者自己去读出来,当然就是这个意思,不是吗?但是下面一句就不客气啦,

小子何敢让焉!

啊,当仁不让于师啊!当今世界只有我能够继承孔子!了不起!所以司马迁一生写这么大的书,对中国的不管史学、文学、哲学,都起了很大的作用,写这么样的大书,他的目的只有一个,希望能够附孔子于骥尾,希望我的《史记》将来能够承继《春秋》之后,让它作为这个民族永垂不朽的借鉴!司马迁是何许人物啊,他对孔子是这样的一心要继承。一心要继承是什么意思?就是尊重嘛、赞叹嘛,一切以孔子为标准。那我们是何许人物,人家司马迁以孔子为标准,请问你应该不应该以孔子为标准?

孔子世家

司马迁对孔子,因为也是在他《史记》的记录范围之内,所以他也要记录孔子。那么,司马迁把他作书的体例就分成几类:本纪、世家、列传、表、书,本纪、世家、列传大体上都是记人的,尤其是世家跟列传。而本纪是记天子,是朝廷之事。世家是记诸侯之事,所谓世家:世就是一代一代,家就是世袭相承,诸侯才能够一代一代地世袭叫作世家。所谓列传就是许多人的传记,是一般人。

孔子不是王者,所以他不能够被记载在本纪,孔子也没有一个爵位,所以他也不是在世家,所以孔子应该在列传。不过,太史公很奇特地把孔子的传,编在世家里面,叫作《孔子世家》,像伯夷叔齐就是《伯夷叔齐列传》,但是孔子放在世家,这是破坏自己体例的,这叫特例,凡是特例,就令人惊心动魄,果然惊心动魄!所以我们读书要了解这作者,他做一个小动作一定有他的用意,除非这个作者很糊涂。像司马迁是不糊涂的人,他是故意的,为什么?借用这个体例提拔孔子的地位。

但是他这个用意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,我们看这个《孔子世家》记载孔子一生之后,《史记》写文章在每一篇之后都有一个按语,这个叫“赞”。赞者,助也,就是协助读者来整理一下,是对这一段历史或是这个人物的观点,从这里可以看出一个作者的心态或是心量,或说他的见识。

而司马迁在作《孔子世家》赞的时候,他这样写:“太史公曰”,他自己说:

诗有之:‘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’虽不能至,然心乡往之。

他引《诗经》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”然后再讲自己的意思,说孔子对我来讲,就好像这样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”,就好像颜渊赞叹孔子了:

仰之弥高,钻之弥坚。

那么高大的德行就好像高大的山一样,我只能够仰望他,我是跟不上的。但是“虽不能至”,虽然我跟不上,“然心乡往之”,我一心向往,从这里下笔。

古文评判家,会读文章的人,一眼就看出来,这叫笔法,作文的方法。有一个人叫林希逸,他作了一本书叫《古文析义》,古文,分析它的义理,就是分析义法,我们作文有义法,就是作文的方法。《古文析义》里面分析这一篇文章,他说:“纯用虚笔”,所谓虚笔就是,不是正面写孔子多伟大,引一句诗,把读者的心情调动起来,“此四两拨千斤之法也”,四两拨千斤,你不用力嘛,你就借用两句诗就把意境抬高了,了不起啊!文章要这样作啊,你当不能实写的时候,就要虚写,有时候虚写比实写还有力道。

孔子与诸弟子

“诗有之:‘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’虽不能至,然心乡往之。”那他怎么心向往呢?

余读孔氏书,想见其为人。适鲁,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,诸生以时习礼其家,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。

漂亮啊!“余读孔氏书。”真的是认真读的,真的是有体会的,古人读书不比我们少,古人读书不比我们不用功,所以不要随便翻古人的案啊,你还不够格!而怎么读呢?——“想见其为人”,这个了不起啊,我就心里面想,好像看见孔子的为人一样,这不是梦见周公的意思吗?当然是嘛!所以“余读孔氏书,想见其为人。”不仅是这样,我读万卷书,我要行万里路,所以“适鲁”,我曾经到鲁国去,特别去孔庙“观仲尼庙堂”,我去看“车服礼器”,看留下来的车子啊、服装啊、祭祀的礼器。我又看到“诸生以时习礼其家”,还有许多学生按照春夏秋冬来在这里习礼乐,看到这个景象“祗回留之”,我就低着头啊一直思考啊一直思考,“不能去云”,我就不忍离去。你看情感丰富啊。

孔子

接着发议论了:

天下君王,至于贤人,众矣,当时则荣,没则已焉。孔子布衣,传十余世,学者宗之。

他就发议论作比较了,说,天下有侯者、有王者、有贤人,侯者、王者是政治人物,贤人是社会人物,不管在朝在野“当时则荣”,你在世的时候很荣耀,“没则已焉”,死了以后没有人记得你,你的德业就停了,与草木同朽啊。但是“孔子布衣”,孔子没有官位啊,“传十余世”,但是他的道传到现在已经十几世了,“传十余世,学者宗之”,所有的读书人都以他为祖宗。这个“传十余世”这一句话是有用意的,因为就要说明他为什么把孔子从列传转到世家,就是因为他“传十余世”。你如果去看《史记》里面所记的世家,有的传一世两世就灭国啦,富不过三代,官也不过三代。不过我们这时候,官好几代,不能够“传十余世”,对不对?那孔子传到现在不止十余世了,七十几世了。

自天子王侯,中国言六艺者,折中于夫子,可谓至圣矣!

接下去再加强一步,上至天子、王侯,中国只要一谈到六经,对六经的讨论假如有异见,都“折中于夫子”,大家不要争吵了,大家退一步,我们看看夫子怎么说,叫“折中于夫子”。最后一句赞叹,“可谓至圣矣!”,这叫至圣!

所以起的好,收的好!开头就是“‘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。’虽不能至,然心乡往之。”最后一步“可谓至圣矣!”就这么短短的一篇,真的是咫尺千里,这么短的距离,这么小的篇幅,就有无穷的力道!这叫作大文章!大文章篇幅不必大的,会演讲的人啊几句话就够了,像我连讲这么多场,讲不出什么味道,是不会演讲的人。以上都是烘托,从来没有讲一句孔子有多伟大,但是孔子的伟大就在其中,这我也是学古人的。

天德流行境

所谓的圣贤不是要做出多么伟大的一番功业,他只是一种心地的完全的纯净,能够放得下。所以圣贤这个格最主要的是看他的心灵本质,而不是看他所开出来的功业、他的表现。王阳明说,古代圣贤像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,他们就好像黄金一万镒,而孔子也是圣人,他就好像黄金九千镒。

他的弟子就问,孔子怎么少了一千啊?

王阳明就骂他:“你这心底不干净,还替圣贤争分两?”

王阳明

他说:“圣贤只问他的纯度,不问他的斤两。”就好像我们黄金是纯金,它纯金就是纯金了,不会再问斤两,斤两是世俗人的观念,圣贤不问斤两。

唐先生生命九境的最后一层是天德流行境。为什么所谓的“天德流行境”,可以成为一种圆满的典范呢?因为它从一开始到最后它总是在一条路上,它就逐渐地开发,逐渐地完成。那儒者的教化是怎么样的呢?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回归到自己,从自己的本性出发,而内圣必发为外王。这个外王,所谓修身齐家,他在最亲近的家庭当中,他在最亲近的亲人当中就可以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,去营造一个幸福的家庭,乃至于家族。然后再发出去,所谓:

先王有不忍人之心,斯有不忍人之政。

你也要开发出各种的社会活动。比如:

子适卫,冉有仆。子曰:‘庶矣哉!’冉有曰:‘既庶矣,又何加焉?’曰:‘富之。’曰:‘既富矣,又何加焉?’曰:‘教之。’

这一种道德的心量,你要安定百姓。所以孔子到卫国去,他坐在车上,经过卫国的城市,他就感叹,真的是很丰盛;冉有替孔子驾车,就问:社会经济条件已经这么好了,还可以怎么办呢?孔子说:让他更加地富裕,让人民都富裕起来。那富裕了又怎么办呢?要教化。所以人不只是活着,也不只是活得更加地舒适,还要活得更加要有意义!

这个叫作“先王有不忍人之心,斯有不忍人之政”。这个不忍人之心、不忍人之政开发出去,面对所有的社会活动、人生所有的行业,都加以滋润善化,使它成为一个善的事业,使每个人在他个人的职务当中都做得更加地有意义、都做得更能够合乎自己原初的那一点君子的愿望。

因此,你如果做医生,你可以做儒医;你如果做生意可以做个什么?儒商。你如果是一个艺术家,你可以勉励自己,你所作的音乐就能够尽美尽善,就好像作出舜的音乐这么好。如果是美术呢,也是尽善尽美,当然你如果做的是雕塑、做的是舞蹈、做的是戏剧,你都有一种境界可以追求......不管你做的行业是什么,每个行业都有一种境界,这一种境界就是儒者的本怀,所以他就开出一种世界,这种世界叫作人文的世界。

在这个道德的路上,在这个儒者的追求中,在道德的路上,在儒者的实践中,学思并进,仁智双彰;在圣人的礼乐教化下,也用礼乐来滋润我们的生命,滋润我们的家庭、社会、国家、天下,使人人都有君子之德、君子之风,这就是儒家的本怀,这就是我们读经的态度与目的!

我们如果能够常常回归自己,这个回归自己本身就是要你开拓出去,所以内圣即是外王,外王本于内圣,随时都内外如一,本末如一,这就是圆满的学问,它这个学问本身就是圆满的。

所以我们追求这种学问的时候也常要用圆满的心态来追求,这就可以祝福我们自己,也可以祝福各位,也可以祝福天下人啦,这一条路是立于不败的路,这一条路也可以涵盖一切,它不排斥一切,它不排斥学者,它不排斥事业家。

只是这个学者要负学术的责任,这个负学术责任,这一颗心就是儒家的心。这个事业家呢要“富而好礼”,你“富”不是儒家的学问,但是你“好礼”是儒家学问。

你如果是一个天才,如果是一个英雄,如果是一个豪杰,孔子说:

归与!归与!吾党之小子狂简,斐然成章,不知所以裁之。

这些天才、英雄、豪杰不是“斐然成章”吗?但是“不知所以裁之!”,所以在儒者的胸怀当中,这些资质很高的人、这些有理想的人都要加以剪裁,叫作“裁成”,让他成就平正中和的人格。在平正中和的人格当中或许还有一些个别的趋向,但是总之最后是归于中正平和,所以它是成就任何一个人,而且是以一种默默地教化而成就。

我们想起来,这个圣人真的是了不起!又是那么遥远,让我们仰望不可及!又是那么亲切,就在你面前,乃至于就在你心里,他就是你,你就是他!这个有什么难的呢?所以,有智慧的人,当下即是,智慧不够的人呢,追也要追他一步!

——节选自季谦先生《论语七讲:圣人之境——孔子的人格世界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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